元定宗年间,天下大乱初定,战争期间流离失所的人陆续返乡。张天公随家人流落到塞外数年,刚刚娶妻,也动了还乡的心思。张天公带着妻子和老母一路行来,这日天色将晚,他们进了城,正想找地方住下,就见街上一阵乱,几匹马扬尘而来。张天公忙护着母亲躲避。为首之人却突然勒马站住,叫了一声:“小天?”
张天公一看,不由得喜上心头,原来是打小儿的玩伴张陵,两个人都是一个村子的,尿尿和泥儿不分彼此。张陵对张天公一家格外热络,把他们径直带到一处宅院。
两人细细述来,原来张陵交了好运,他的姐姐被选进宫,给皇后娘娘梳头,他也谋了份差事,现在正加紧为大内造一批纸。这纸的用途很特别,皇上最宠爱一位汉妃郭氏,她最擅吹笛。前段时间有人献上一把古笛,却配不上合适的笛膜纸,笛子左端第二个孔就是用来贴笛膜的,笛膜可用来变化音色,没有笛膜也能吹奏,却达不到贴好笛膜的独特效果。
一般用芦苇膜或是竹肠衣来做笛膜,可是这只古笛却很奇特,试遍笛膜,声音都破裂不堪。郭妃是要有一种特制的纸,薄如蝉翼,而且有韧性,才能承受古笛的共鸣。大内的造纸坊做不出这样的纸,于是张陵就来民间各地选纸匠造这世上最薄的纸。
张天公一听就笑了,张村本来就是纸匠聚集的地方,是远近闻名的纸村,他们有祖先流传下来的造纸方式,几乎家家有绝技。而张天公家最拿手的就是制薄纸。当下他就住在张府,开始造纸。这日到了晒纸的日子,他一大早就起身来到后院。马上就要到交纸的期限,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作坊里十分安静,张天公比预计的时间提早半个时辰到来,时间充裕,他信步走上台阶,伸手推开房门,却发现里面有个人影一闪,向窗子奔去。张天公急忙追过去,那人身子灵巧,翻过窗子跑进树丛。
张天公急出一身汗,急忙回来查看,纸砖好好的,不见异样。他就守在房里等时辰。可到了晒纸的时间,他再看纸砖,心里就划了一个魂儿。按他的计算,此时晒纸正好,可现在纸砖却湿度过高,还要再等上两个时辰才能揭。难道是刚才那人做了手脚?张天公越想越不对,他大步走出房中,叫过早起的帮工宣布:“这批活儿重做,马上备料。”
帮工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这事马上惊动了张陵,他一溜小跑来找张天公,不想张天公就是吃了秤砣死了心,一口咬定,现在的纸有问题,一定要重做。张陵说得口干舌燥,见张天公不为所动,一气之下转身出来,命帮工晒纸。众帮工不敢违命,只好动手。
张天公见状冷笑一下,转身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没出半个时辰,张陵就满头是汗地闯了进来,原来那些匠人揭了半天的纸,没有一张是整个儿的。这纸太薄,不是寻常手法就能做到的。眼看着晒纸的最佳时间要过了,只好来找张天公想办法。
张天公正拿着一个小南泥壶抿茶,见张陵来,眼皮都没撩一下。张陵小心把门掩了,又确定没有人在,扑通一声跪在张天公的面前。
“刚才你就认出来是我了吧?”张陵一说,张天公这才点头。
“我也是事出无奈,你猜这纸是做什么用的?”张陵叹口气。
“你难道在纸上做了手脚?”张天公已经明白了,张陵的姐姐是皇后身边的红人,这是他们想通过这纸来对付郭妃。
“我也是被逼的,不知道谁给皇后出的主意,在纸上浸上慢性毒药,郭妃每天吹笛子,慢慢就毒发身亡了。人不知鬼不觉,怎么也想不到是笛膜的原因。”张陵紧张地盯着张天公。
“想害人你们自己动手,别假我之手。”张天公这才明白,为什么应该干了的纸砖还是湿的,原来是张陵洒上了含有慢性毒药的水。
“可惜,你已经知道原委,现在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张陵的口气硬起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想怎么样?”张天公知道这些人心狠手黑,自己的老母和妻子都在他家中,自己太坚持了,怕是会惹祸上身。
“只要送进皇宫的纸合格了,我就放你们还乡,绝不食言。”张陵信誓旦旦。
张天公犹豫片刻,也是别无选择。宫廷之争哪有他这种小民立锥之地,只怕哪一边伸个小手指就能捻他个粉身碎骨,这事要从长计议。纸交了出去,张陵没有再来找麻烦。张天公却提心吊胆,他知道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张陵推说怕纸不合格还要再做,没有如约放他还乡,只怕夜长梦多。果然这一日张陵命人请他过去。
进了张陵的书房,就见桌上摆了几个小菜,还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张陵笑道:“前两天来个朋友,带的酒,我们哥俩喝一杯。”
两个人就对坐下来。张天公端起酒杯让了一下,张陵心急,把酒一口吞下,没想到张天公又把酒杯放下了。张陵劝道:“酒冷了不好喝。”
张天公笑道:“喝酒不急,有件事,不知道你考虑周全没有?”
张陵皱着眉说:“什么事?咱喝着酒,管那些鸟事。”
张天公不慌不忙下地,过去把门关好,走到张陵身边,向他颈上做了一个手势,神秘兮兮地说:“我怕卸磨杀驴。”张陵的脸抽搐一下,原来郭妃那边已经出事了,姐姐带出话来,让他把造笛膜纸的匠人灭口,这才在酒里做了手脚。张天公知道自己说对了,不由得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张陵被他揭了底,又羞又恼。
“我笑你还在傻呢,这一步是杀我这头驴,下一步呢,再下一步呢?”张天公步步紧逼。张陵头上也不由得冒出汗来。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今天听张天公这样一说,也不由得心惊。
“我有一个办法,不但能保全我,还能保全你和你姐姐。”张天公说完,把一件东西往桌上一拍。
张陵拿起来一看,只是一张巴掌大的白纸,比正常的纸要厚软,纹理也粗一些,更像是布。
见他满面不解,张天公笑道:“你还记得我的祖母吧?去世那年79高寿,脸上皮肤光滑如玉。”那时张陵虽然还小,可是也有印象,听村里人说张家世代出美人儿,就是五官长得不好,一张脸光洁可人,一白遮百丑,看着也是养眼。就是张天公的老母亲,六七十岁的人了,脸依然光滑可鉴。
“原因就是这张纸,这纸是我家祖传秘制的,把瓜果汁挤在上面,贴在脸上一会儿再揭掉,一天做上一次,保管脸上光溜溜的。”张天公说着做起示范来,把随身带来的黄瓜汁挤在布上,不管张陵挣扎,贴在他的脸上。张陵将信将疑,也挺了一会儿,觉得脸上紧巴巴的,这才揭去布洗了脸,在铜镜上一照,怎么瞧着这脸的皱纹都平了,像年轻了十岁。
张陵心里这个美,有了这个,只怕皇后再也离不了他们了。他拍着桌子叫好,连说:“就这么办!”
这纸一进宫,皇后真是喜欢得很,赏赐很快就出来了,命张陵多做些进去。张陵不敢怠慢,给张天公加了工钱,又给了些小恩小惠,张天公都尽数收下。张天公日夜兼工,纸源源不断送进宫去。自此后,张陵对张天公另眼相看,管得也宽松了。
张天公的老母和妻子住得也还舒心,可张天公却总是愁眉不展,他只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一日张陵从京都回来,张罗着让家人收拾细软。张天公看着奇怪,找人一问,原来张陵刚谋上官职,正是宫廷造纸坊的少监。晚上张陵就带信给他,许下诸多好处,总之一句话,带他去大都。张天公赔笑道:“进京当然是好,现在这批纸就要造好了,我怕帮工做不好,万……”他想拖一下时间,再做脱身之计。
张陵连连点头,就决定自己先进京,半个月后让人来接张天公一家。
临走时他拍了拍张天公的肩膀,笑道:“都是一个村的兄弟,有我吃饭的,不能给你们喝粥。这次我进京就修个最大的造纸坊,把张村的纸匠全招进来,大干一场。”说者无心,张天公却听得背上全是冷汗,从帮工的口中,他早得知,现在朝廷有制度,对工匠的管理越来越苛刻,要编入匠籍,每日受尽盘剥,根本没有人身自由,跟奴隶相仿。张陵如今升官,带他一人进京也罢了,真要把张村的男丁全征进匠籍,自己可是作了大孽。想不到自己当初为了保全家人和自己的性命,献上纸方,却害了一村的人。
张天公昏昏沉沉回到家里,思前想后一夜没睡。天快亮时他叫过老婆,让她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张天公的老婆刚有了身孕,奇声问道:“不是说半个月后才进京?怎么现在就走?”
张天公叹道:“我不是让你们准备进京,是准备逃命。我不想让我的儿孙世辈为奴,而且要帮张村了结这一灾,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就记得带上娘和孩子,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造纸。”张天公不再说话,心里打定了主意。
再说张陵,这边在京都大兴土木,那边却意外得到个消息,张天公酒醉后一脚踏空掉进了沤纸浆的池子,捞上来早断气了,因为正是盛夏,尸体臭气熏天,就草草入殓。张天公的老母和妻子扶棺回家乡去了。张陵虽然觉得晦气,不过现在要用的纸已经运进京,制作方法他也偷个大概,一个张天公死也就死了。
这日他正在作坊忙碌,突然宫里来人,把他拖出去就是一顿乱棍,顷刻毙命。他到临死才明白,原来张天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那纸上做了手脚,用了慢性毒药。皇后每天敷面,美了几个月,突然一天满脸生疮,如何不气个半死。
张陵一死,张村的事就无人提及了,只是村里人也风闻了这些传言,再无人敢造纸,好好一个远近闻名的造纸村,就活活被纸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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