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了四个字作为自己一生的总结:悲欣交集。
短短四字,后人苦苦解读终究无果。
39岁那年,李叔同放下尘世的一切,遁入空门。自此,世事皆在心外。
晨钟暮鼓、青衣黄卷中,他或许早已参透人生的五味杂陈。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103年后,这句词,会让一个叫朴树的中年人泪如雨下。
刹那一转身,世间不再有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师。
有一段朴树唱歌的视频,每一次看,都被深深感动。
2017年,在一档节目的录制现场,44岁的朴树在演唱《送别》中,突然哽咽,继而失声痛哭,泪流不止……
朴树说:“如果《送别》的词是我写的,我当场死那儿都可以。”
《送别》的歌词,写成于102年前,背后的故事,一言难尽、苍凉遥远。读懂了这个故事,就读懂了朴树,读懂了人世间所有的送别。伴随着这首脍炙人口的《送别》,让时光回溯到百年之前。
1918年,乍暖还寒时节,清晨的风里带着几丝凉意,杭州西子湖的白堤上停着两艘木舟。
雾气蒙蒙中,两舟相向,一位清瘦的僧人与一位穿和服的年轻女子四目相对,静默不语。
风雨中,飘来远处寺庙依稀的钟声。
两艘船慢慢靠近,年轻女子一脸愁容凝视着僧人,终于开口:“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僧人道:“好。”
女子无语凝噎:“叔同。”
僧人答:“请叫我弘一。”
女子低下头去,泪流满面:“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僧人答:“爱,就是慈悲。 ”
临别,女子伤心责问:“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没有回应。
这是弘一法师与日本妻子的最后一次见面,他调转船头转过身去,一桨一桨荡向湖心,连人带船一起消失在氤氲湖云深处,一次都没有回头。
徒留女子目送他远去,直至他来过的湖面又只剩湖水,最终痛哭而归。
从此,世间少了李叔同,多了弘一法师。
李叔同的一生是常人的几辈子,面对种种选择,他决绝无情,从不回头。
咫尺天涯,是他与整个世界的距离。
2005年,为纪念弘一法师 电影《一轮明月》截图
在清朝光绪年间,天津河东有一个地藏庵,庵前有一户人家。
这是一座四进四出的进士宅邸,它的主人是一位官商,名字叫李世珍,曾是同治年间的进士,官任吏部主事,名声显赫。
在晚年的时候,他虔诚拜佛,为人宽厚,被人称为“李善人”。
这就是李叔同的父亲。
1880年,李叔同在这个良善富裕的家庭中出生了。他的母亲王凤玲是家中的三房姨太,生他时,只有20岁,而他的父亲李世珍已经68岁了。
少年的他在锦衣玉食与书香墨迹中悠然度过,浑然不知人间疾苦。
电影《一轮明月》截图
很多年以后,李叔同曾写了一首《忆儿时》,追忆无忧的年少岁月。
如今网上很火的一首歌《游子谣》中,就收入了这首《忆儿时》的句子: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李叔同《忆儿时》歌词,可滑动查看
五岁那年,李叔同的父亲因病去世了。
李家人都笃信佛教,在那之后的许多天里,总有僧人在诵经做法事。年幼的李叔同,不懂法事的意义,不知父亲到底去了何处。
在那样的场景里,他像个局外人。母亲哭得悲痛欲绝,幼小的他,知道悲与喜的差别,却不懂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没有了父亲的庇护,他与母亲在李家的处境渐渐逼仄起来。好在李叔同自幼就极其聪慧,母子相依为命,倒也不算凄惶。
六岁那年,李叔同读《昭明文选》就朗朗成诵。很快,他就被人们誉为神童。
直隶总督李鸿章见到他时,目光里满是惊喜,断言道:“此子天赋极高,日后定是旷世奇才。”
李叔同天生喜爱读书,只要有书在,他就觉得快乐。
只是生于富贵殷实之家的他,在书香与墨香里熏染着,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性格却孤僻而敏感。
少年时的李叔同
15岁的李叔同,就写下过这样的诗句: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这已经注定他不平凡一生的开始。
在那座沉闷的大宅院里,李叔同走上了才子之路。
十几岁的时候,李叔同已经名震乡里,学习《石鼓文》以及魏碑,其后又跟随天津名士赵幼梅学习诗文,与津门书印名家唐静岩学习篆书以及制印之法。
诗词歌赋、书画音乐、金石篆刻,他都熟稔于心。李叔同具备了诗人的情怀,也具备了吟风赏月的才华。他与名士交游,又爱好戏剧,还客串角色。
李叔同客串角色
在那个声色犬马之所,他为一个叫杨翠喜的伶人动心,为她的缱绻与美貌。
情窦初开的李叔同,不知不觉已是个情种。
他总是独自前往天仙园为杨翠喜捧场,生怕母亲相随前去。散场后,便提着灯笼送她回家。
如果母亲问他去了何处,李叔同总是胡乱搪塞。他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唱戏的女子。
毕竟那时候,在许多人看来,风月之地没有清白可言,且李叔同出自书香门第。
杨翠喜
李叔同为杨翠喜写下两首《菩萨蛮》,词句中皆是柔情。
只是繁华之处,难以为梦。
后来,母亲王凤玲得知后,甚是不满,加快了为儿子物色未来妻子的步伐。不久之后,她看中了茶商之女俞氏。
俞氏
李叔同当然不愿意,因为那个女子不叫杨翠喜。可是他不愿违拗母亲,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人间,母亲给了他最多的温暖。
最终,18岁的李叔同答应了这门婚事。他与俞氏的婚事,在天津城轰动了半边天。
然而在李叔同心里,这场盛大的婚事却没有多少分量,甚至还不如在天仙园看戏来得快活。
这是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
大宅门里的女人,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风起云涌。但他知道,大清王朝气数将尽。
年少时的李叔同,不仅是个情种,还是个愤青。
这年,他参加了天津儒学考试,在科场上批判八股文。
这份答卷,让当局者感到不安,自然惨淡收场。
只是,李叔同不在乎。
他知道科举这件事,不过是天下读书人自愿走入皇家的囚笼。再者,骨子里的淡薄,让他对追名逐利之事没多少兴致。
李叔同婚后的次年夏天,戊戌变法开始。
一向关心国事、憧憬未来又极厌旧制度的李叔同,对这场变革感到很兴奋,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以示对变法的支持。
可谁知,这场维新运动以失败告终。因为这枚印章,李叔同被扯了进去。
1898年秋,朝廷草木皆兵,官兵四处抓人,他眼见天津非久留之地,于是带着母亲与妻子避走上海,租住在法租界。
李叔同相信,在上海,诗情与性情,风雅与快意,都可以尽情流放。
由于李家在上海有钱庄,他以富家公子身份,与沪上名流交往,自然不必苟且。数月之后,李叔同加入了城南文社。
那里,有他喜欢的风雅和写意。
城南文社设在华亭诗人许幻园的宅院里。许幻园爱其文才,特意让出自家“城南草堂”的一部分庭院给李叔同全家居住。
后来,李叔同所写的那篇《送别》 ,就跟许幻园有关。
李叔同在这里结识了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是与袁希濂、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结为“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
天涯五友
他曾以《拟宋玉小言赋》,名列文社月会第一。因举世无双的才华,李叔同很快在上海文坛声名大噪。
这是才子所喜欢的生活。但是现在,他的身边少了能为他捧砚添香的红颜。
俞氏空有原配的名分,为他生下三个孩子,愿意毫无怨言地相夫教子,却始终没有得到过李叔同的心。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是诗人与俗世之间的距离。
1900年,义和团被浇灭,八国联军占领了紫禁城,中国陷入空前灾难。曾经辉煌的大清王朝,终于成了风中残烛。
李叔同站在那场战争留下的废墟上,百感交集。战争过后,只剩沉默的大地与无处可依的生命。
就像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写: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1901年,李叔同以第十二名的佳绩考入南洋公学,师从蔡元培先生。在这里,他接受了系统的儒家经典教育。
没有了八股文,没有了陈腐教条。在这个满是新思想的地方,李叔同觉得充满了力量。甚至,隐约中有了抱负。
他知道,在山河飘摇的历史时刻,每个人都有责任。他告诉自己多些奋进之心,少些放松之意。
在蔡元培的指导下,李叔同在校期间先后翻译并出版了《法学门径书》和《国际私法》。
他的人生看上去,正在步入正轨。然而南洋公学发生罢课风潮,蔡元培竭力斡旋,仍然无济于事。最终,他率领全班学生,愤然退出了南洋公学,李叔同也退学了。
电影《一轮明月》截图
那是1903年的冬天。
当时的李叔同是落寞的,南洋公学已成为回忆,他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何处是天涯?他为侄子李晋章所题扇面诗云:
“文采风流上座倾,眼中竖子遂成名。某山某不留奇迹,一草一花是爱根。休矣著书俟赤鸟,悄然挥扇避青蝇。众生何用干霄哭,隐隐朝廷有笑声。”
之后的李叔同与退学者在上海“沪学会”内增设补习科,常举行演说会,还和上海书画名家一起办《书画报》,成立书画公会。
他在音乐上也颇有造诣,教授他人西方现代乐理,还创作了《祖国歌》。
李叔同首次展现自己的音乐才能,很快就成了闻名全国的音乐家。
这首歌在四方传唱的时候,有个正在读小学的少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叫丰子恺,后来成了李叔同的得意门生。
1905年3月,李叔同的母亲王凤玲病逝,连遗言都没有留下。似乎是太累了,对这个世界,她已无话可说。
电影《一轮明月》截图
李叔同肝肠寸断,母亲的突然离世给他带来彻骨的悲凉,尘世间他最后的依归之处没有了,他带着妻儿扶柩乘轮船返回天津。
他没有披麻戴孝,没有嚎啕大哭。而是摒弃了一切繁文缛节,为母亲开了追悼会。他要用这样神圣的方式,为母亲送别。
偌大的礼堂里,李叔同抚琴长歌: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母食我甘酪与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肃穆庄严,静默无语。
这在天津是头一回,他的特立独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当时的《大公报》专门记述此事,并刊登他的哀歌,称其为“新世界之杰士”。
母亲的离世,让李叔同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他举头遥望,四野茫茫,人间仍在动乱中。
面对苍茫无定的人生,他得不到答案。
办理完丧仪的这年秋天,26岁的李叔同决定放弃声色犬马的生活。
他脱下精致的华丽服装,换上整洁的布衣;摘下名贵的金丝眼镜,换成普通的黑边眼镜。
他要与老友许幻园一起远赴日本留学,寻找人生的出口,谋一个可济世的将来。
临行前,他写下了那首名震一时的《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赤子痛家国情,让人动容。
他不知道,此去日本是否正确,总之要逃开过往的种种。
在李叔同的世界,任凭人来人往,他永远是绝对的主角。不管演绎怎样的故事,他都希望自己是主动的。
1906年秋,李叔同考上了东京上野美术学校油画科,跟着画家黑田清辉学习油画,改名李岸。
李叔同自画像
同时他还在东京音乐学校兼修音乐理论与钢琴课,他创办的《音乐小杂志》是中国人创办最早的音乐刊物。
日本留学期间,李叔同的生活方式大大改变。他剪去辫,改为中式短发;脱下长袍马褂,换上利落西装。
李叔同做人做事,追求极致,没有一丝圆融。
那几年,他将满身的才情,埋藏在沉默的画布与跳动的音符之间,再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风流才子。
过去的荒唐岁月,全部被他掩埋了起来。从写诗到作画,从书法到画家,悄然过渡,毫无痕迹。
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必然,在这里,李叔同遇见了他红尘里最后的爱情。
学习油画,研究人体时当然缺不了模特。对于学画,李叔同是极其认真的。为此,他托房东找个漂亮的女孩,来给他做模特。
房东陆续找来几个乡下女孩,却都没能入李叔同的眼。没想到,她很快就出现了。
那日,她出现在他的窗前,李叔同本能地用目光去追寻窗外的丽影。
这个日本女孩叫诚子,这一年她才19岁。
电影《一轮明月》截图
李叔同以满腹的才情,惊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心事。看起来,这场相逢仿佛天意。
李叔同以娴熟的日语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绘画模特。诚子看他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对他心生好感便答应了。
作画的过程中,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他们相爱了。
尽管知道李叔同已有家室,但是诚子依旧爱的死心塌地。
李叔同画的诚子
那时候,李叔同在作画的同时,对戏剧也很感兴趣,因为那里有不同的人生。
在与诚子相识前不久,他就曾与上野的几个同学组织了春柳社,排练西洋著名剧目。
1907年,中国长江中下游发生严重水灾,这个消息传到日本后,李叔同决定与其他成员在东京组织一场以赈灾募捐为目的的义演。
最后,决定演出《茶花女》。李叔同自告奋勇反串饰演女主角玛格丽特。
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数日绝食,瘦出了杨柳细腰,还剃掉留了好久的小胡子。对于艺术,才子是认真而执着的。
李叔同《茶花女》剧照
《茶花女》公演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轰动了日本的文化届,也成为中国话剧的开端。这场戏过后,许多中国留学生争先恐后地加入春柳社。
只是对于李叔同而言,作画或者演戏,都不可能是人生的归宿。
1911年4月,李叔同从东京上野美术学校毕业回国,诚子告别故土,随他漂洋过海。
那时候,整个中国,革命的呼声此起彼伏。许多事都在繁华与萧瑟之间摇摇欲坠,钱庄票号不断倒闭,一切就像大厦顷刻间崩塌。
里面的人来不及发出声响,就被压在了断壁残垣之下。李叔同家也没能躲过劫难,李家在源丰润号的存银也因此化为乌有。
冬至那天,宣布破产。
执掌家业的二哥濒临崩溃,李叔同却很淡然。年少时,他就早已参透: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因为看得通透,所以无关苦恼。
天津这地方,虽是故里,却似天涯。
李叔同决定立即南下。他没有与妻子俞氏商量,只是在某天回家时直接告知。
俞氏习惯了沉默,现在似乎连表达的愿望和勇气都丧失了。李叔同说要去上海,她只能默许。
在除夕之前,他真的走了,这一别也是永别。
1912年,李叔同为了养家糊口,在城东女学任教,还到《太平洋报》当了一名主编。除了亲笔撰写内容,还主动负责起了广告和版面设计。
只是《太平洋报》在经历了短暂的热闹之后,终于因支撑不了整体运营,于夏末被迫闭馆。李叔同的心血付诸东流,却也只是淡然离开。
生活,冷冷地站在面前。李叔同必须另谋出路,不久后他应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校长经子渊的邀请赴杭州,教授音乐与绘画。
此后,他迎来了一种庄严、清醒的人生。
李叔同高而瘦,身着整洁的灰布长袍,黑呢马褂,布袜布鞋。站在讲台上,宽阔的前额,细长的眼睛,有了一种神圣悲悯的神韵。
在日本留学的李叔同(中)
如同往常一样,身为老师的李叔同做事依旧严谨。
他备课极其认真,而且总会事先写好板书;他喜欢早于学生进入教室,也绝不会浪费课堂上的半点时间。
李叔同是个心善的人。学生刘质平家境贫寒,无力支付学费,他就从自己微薄的薪水中拿出一部分供其上学,直至其毕业。
讲台前面的那些年轻人,十年后有不少名声大噪,比如,画家丰子恺、音乐节刘质平、作家吕伯攸。
他在杭州执教期间,劝导学生:“要和光同尘,既保留个性,又为世所容。”
在杭州,李叔同结识了两个朋友,夏丐(gài)尊和姜丹书。后来,他与夏丐尊成了莫逆之交。
山河破碎的日子里,李叔同会忍不住想起城南草堂,想起自诗酒趁年华的天涯五友。在过去那年,某次回上海的时候,他重回城南草堂,见到的许幻园有些落魄。
时局动荡,许幻园破产了。
1914年的冬日夜里,外面下着大雪,许幻园敲开了李叔同家的大门,并未进屋,在门口说了句:“叔同,我家破产了,你保重。”然后匆匆离去。
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李叔同没有过多的言语,时代已然告诉了他原因。
他只是感慨命运的无常,回到房间后默默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年,李叔同34岁。
这首词,后来遇到了美国音乐人奥德威创作的歌曲《梦见家和母亲》,这首歌的旋律与李叔同的《送别》,可谓天作之合,词曲一遇,很快风靡开来。
很多年后,44岁的朴树在录音棚唱这首歌,毫无防备地被击中,泪流不止。
唱过、 或改变这首歌的,还有很多人,韩红、陈绮贞、唐朝乐队……
已经是1915年了。在杭州从教的日子,让李叔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净和平淡。
他渐渐有些百无聊赖了。彼时的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禅院,看青灯古佛,听佛音禅声。
有一次,学校来了一位名人做演讲,其他人都趋之若鹜,唯有李叔同和夏丏尊远远地躲去西湖的湖心亭吃茶。
夏丏尊笑着跟李叔同讲:“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却不想,这句话一语成谶。
民国初期,1916年冬天,在遁入空门之前,李叔同入杭州虎跑寺,断食17日。
断食结束后,李叔甚感身心轻盈愉悦,于佛教渐有所悟。他说:“世间艺术,若没有宗教的性质,便不算真正的艺术。”
结束了断食,李叔同返回学校。见到夏丐尊,他拿出了那些天的断食日记,还有刻的两方印,上面分别刻着“一息尚存”和“不食人间烟火”。
李叔同断食后留影
滚滚红尘,他走了太久,与俗世道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在成为居士并住在寺里后,李叔同又受邀请到南京高校教课。他推辞不过,于是经常在杭州和南京两地奔走。
朋友夏丐尊劝他不要这样劳苦,他说:“这是信仰的事情,不比寻常的名利,是不可以随便迁就的。”
有一天夏丐尊对他说:“与其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不如索性出家做和尚,倒清爽!”
这句话对李叔同犹如醍醐灌顶,一语警醒了他。
1917年,李叔同再次入定慧禅寺。这时候,他入佛的心灵,逐渐深入堂奥,已是欲罢不能。
但他,还有俗事在身。李家虽已败落,但有兄长李文熙在,俞氏和两个儿子,还是会被照顾周全。仔细想想,心中挂念的,只有诚子了。
李叔同回到上海,与她告别。他说已决定出家,她点头默许。
诚子知道,李叔同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他绝对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懂得,皈依佛门就是他的人生归宿。
电影《一轮明月》截图
这年7月,诚子收到李叔同的信,里面有他聊作纪念的一缕头发,他还为她准备了一笔钱,作为她归国和短期生活之用。
在那封信中,李叔同这样写道:
“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并非庸俗和怯懦的灵魂。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人生短暂,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早晚是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当时的李叔同,正处于生命的辉煌时期。在各个艺术领域,都达到了最高境界。
人们劝他三思,他微笑不语。
眼前的繁华世界,他已不再留恋。天涯的笛声,也不再断肠。
烟火人间,李叔同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他是傲岸的,亦是孤绝的。
1918年,李叔同将自己在学校的一些东西分给了朋友们,仅带了几件衣物和日用品,就回到了虎跑寺正式受戒,拜印光大师为师,法名演音,号弘一。
从此世间不再有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师。
这年,他39岁。
僧衣芒鞋,青灯古佛,俗世里的一切他都舍弃了。
目送李叔同出家的背影,一个学生说:
“他放弃了安适的生活,抛妻别子,穿破衲,咬菜根,吃苦行头陀的生活,完全是想用律宗的佛教信仰,去唤醒那沉沦于悲惨恶浊的醉梦中的人群——尽管这注定要失败,但我们不能离开时代的背景,离开先生的经历,苛求于他。”
他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
佛门子弟众多,出家修行的途径也有许多,弘一法师主动选择了最难的律宗修行。
这一宗要求修行者严持戒律,近乎苦行,所以在中国,自宋代以后,就很少有人再修。
出家的二十多年里,李叔同严于律己,不曾化缘、修庙,不做住持,粗茶淡饭,过午不食,谢绝一切名闻利养。
在他看来,随便收受他人的馈赠,不利于修行,更不利于佛法的参悟。
上海滩才女张爱玲性子孤傲,却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谦恭。”
苦行的日子里,处处皆是道场。
昔日好友夏丐尊邀请弘一法师去家乡上虞做客,他自带一床破席子与一副旧被褥。
当他拿出一块比抹布还破的毛巾去洗脸时,夏丏尊终于忍不住了,要给他换个新毛巾,弘一却说:“还受用着哩,不必换。”
看到昔日一掷千金的翩翩公子生活清苦到这般境地,夏丐尊顿时潸然泪下。
郁达夫说:“现在中国的法师,严守戒律,注意于‘行’,就是注意于‘律’的和尚,从我所认识的许多出家人中间算起来,总要推弘一大师为第一。”
弘一法师在青菜汤的淡味里,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自此,世事皆在心中。
1942年10月2日,感到大限将至,弘一法师开始绝食。
他的身体状况渐渐恶化,但是拒绝接受医生医治。“我生西方以后,乘愿再来,一切度生的事业,都可以圆满成就。”
他还特别叮嘱,当自己的呼吸停止时,要待热度散尽,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这破旧的短衣。
身体停龛时,要用四只小碗填龛四脚,再盛满水,以免蚂蚁爬上遗体后被损伤。
弥留之际,弘一对身边人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在圆寂之前,弘一法师写下这样的手书: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满。”
他将这最后绝笔连同好几封早已写好的信,交给了妙莲法师。信是写给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等人的。信的内容相同,只是圆寂的日子空着。
夏丐尊等人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离去多日。知己也好,弟子也好,最终不过是见字如面。
临终前,弘一法师写下了四个字作为他一生的总结:
悲欣交集。
短短四字,耐人寻味。
1942年10月13日晚,弘一法师圆寂。他向西侧身,双腿端叠,左手自然垂于腿上,右手支颐。
李叔同的一生是丰富的,最终归去佛堂,在沉默的灯光里世事如谜的结局,他早已知晓。
他的悲悯与决绝,迥异于人。他在世时,也不会想到,百年之后自己的作品《送别》会让一个叫朴树的人潸然泪下,并说出:
“如果《送别》的词是我写的,我当场死那儿都可以。”
彼时的朴树,想到的也许是已经去世的朋友,亦或是自己养了多年的小象,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爱情。
一转眼我们的城市,又到了六月。这是一个离别的季节,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长亭古道,芳草连天,仍有残笛声。浊酒梦寒,零落天涯,仍有人来人往。
只是,不再有李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