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大上海出了个独眼古玩商人,叫李元亨。他在行内以眼光精准,善辨赝瓷闻名,生意做得很是红火。
这天一大早,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到李元亨家门口。来的是“聚雅轩”的老板张仕成。半年前,李元亨和他打交道时,他还十分困窘,没想到士别三日,他已阔得抖起来了。
张老板叫司机拿出一个锦盒,说:“兄弟去年在古玩行业混不下去了,便和几个朋友到河南卫辉府开矿,谁知掘出了这个物件来。”锦盒里是一个白底彩釉的瓷碗。李元亨把独眼凑上去,只见此碗质地很粗,釉厚而杂,却有一种古朴凝重之气,分明是宋代的锦瓷。李元亨向张仕成连连拱手道喜:“张老板真是时来运转,财神撞门了,这一窑瓷碗应该不下百只吧?”张仕成嘿嘿一笑:“难怪李兄在这一行做得风生水起,什么都瞒不了你呀!刚好一百零八只,正合天罡地煞之数。李兄若有意,每只百块光洋一并收了如何?”李元亨再次拿起那只碗,摩挲良久,屈指轻弹碗边,伴着“叮”的一声,缓缓地吐出四个字——“货到款清”。
三日后,李元亨广发英雄帖,在“一品香”老号大宴宾朋。开席之时,每位行内瓷器玩友、藏家座前都摆着一只锦瓷宋碗。如此手笔,令在座诸人暗暗吃惊,却又满腹狐疑。李元亨也不解释,只是频频举杯劝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元亨将一只锦瓷碗倒满水酒,朗声言道:“元亨不才,生平无大喜好,却最恨行里偷坟掘墓之举。来!大家一起共饮了这碗敬祖先、鬼神的水酒。”说完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接着把昂贵的锦瓷碗高举过头,独眼圆睁,“做瓷先做人!人活一世,理当先讲个天地良心。”话落猛一松手,只听见“啪”的一声,锦瓷碗落地应声而破,碎片四溅。一时之间,众人目瞪口呆,片刻后,才如梦初醒般爆出炸雷般的满堂叫好。接着碗碎之声此起彼伏,百只宋代瓷碗转瞬间化为片片雪花铺了一地。
席终,李元亨把八位古玩界的大佬请至雅间入座,自己却站在一旁望着屋中八仙桌似笑非笑地说:“好古不易呀!老祖宗的东西元亨也不敢全糟蹋了,总要留下些宝贝好传与后世。”说完走到桌旁,一把揭开桌上的大红绸布,只见一朵由锦瓷碗拼成的梅花静躺桌中,不多不少正好八只。八位大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都会心一笑,最后年纪最长的集萃楼老东家开口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元亨,你开个价吧。”
月盈月缺,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在浦西闹市口,气派十足的“元宝居”开张没几日,就迎来了张仕成那辆乌黑锃亮的福特车。张老板见到李元亨未语先笑:“李兄,好漂亮的手段,今日仕成特来恭贺元宝居开业之喜。”说着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李元亨。李元亨打开一看,顿时周身一颤,脸色剧变,两道冷汗顺着鬓角蜿蜒而下。
当初李元亨把砸剩的八只锦瓷碗让与大佬们时,言之凿凿地当众承诺,绝无私藏,才敢叫出那每只一万元的天价,可如今又一只锦瓷碗却如翻天印般躺在盒中照着他的命门,李元亨不禁一时急火攻心,把锦盒一捧,独目怒瞪着张仕成:“你敢坏了行里规矩!”张仕成冷笑道:“李老板,这是老天爷赏饭,与我何干,有财大家发,这一窑还是李老板收了如何?”李元亨沉吟半晌,方冷冷地问:“多少?”“还是一百零八只,随行就市每只一万元,李老板是老朋友,就给个百万整数吧!”此话如一道霹雳在李元亨耳边滚过,这是逼着李元亨上吊的“脖梗价”呀。但如果不收,又怕此碗在行市上露面之日,就是他李元亨亡命天涯之时,左思右想,竟无一个万全之策。
张仕成道:“李兄若是为难,我也可以把这窑碗毁得一个不剩,不过另有一事相求。”
李元亨闻言一愣,示意张仕成不妨一说。张仕成叫司机从车上抱来一尊高两尺有余的康熙瓷三彩佛像。一见此像,李元亨独眼精光大放,围着佛像慢慢转了三圈。时而用掌抚摸,时而用指轻扣,时而用鼻猛嗅,脸上神情却越来越失望,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坐下,再也不看此像一眼。
张仕成见此像过不了李元亨的独眼,这才道出了他的本意。
原来,和张仕成一起去河南盗墓的,是一伙常年在上海滩仿造古瓷的日本人。他们技艺虽精,却自知行市上来路不清的高价古瓷,无人敢收,便和张仕成设下此局,想把一向以眼光精准、以诚待人著称的李元亨拖下水,好把大量赝瓷转手卖出天价。
李元亨听罢,紧闭独眼,脸上阴晴不定,直到张仕成快按捺不住时才默默点了点头。张仕成一见,顿时喜上眉梢:“李兄大可放心,日本朋友的瓷活巧夺天工,行中似李兄这般能识破者屈指可数,更不用说那些附庸风雅的睁眼瞎了。”
又过了三日,大上海的许多商贾大户、古玩藏家都收到了元宝居的请柬,称元宝居开门大吉,无意间收得海底沉船中大量国宝古瓷,不敢藏私,广邀各路朋友齐品共赏。李元亨在古玩行里十几年来的声誉和砸宝扬名的惊人之举,早已广为流传,加上如今国宝现世,有机会谁又不想开开眼呢。
鉴宝这天,元宝居大门口被各式车轿堵得水泄不通。众人一进门,就看见数十件宝光四射、形状各异的稀世古瓷,摆在几个巨大古玩架上,直诱得众人目眩神摇。几个海运阔商忍不住问李元亨可否割爱。李元亨却只是笑而不答。
待到日近正午,各路宾客齐集,李元亨才命伙计把古玩架上所有瓷品搬至后院。一时间院内流光溢彩,各式瓷器在灼热的目光下熠熠生辉,众人交头接耳,啧啧称奇。半个时辰后,烈日当午,李元亨提了一桶刚汲出的清冽井水走至后院,对尾随而来的众人深鞠一躬,道:“各位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元亨出身卑贱,本不配与各位相交,但今日既蒙垂青,无以为谢,就让各位法眼见一下这满地赝瓷的真面目。”话音刚落,李元亨猛一抬手,把一桶井水尽洒头顶。待到漫天水滴重回大地,满院赝瓷劈劈啪啪响个不停,只只表面上都出现了无数纤细的裂纹,紧接着釉块脱落,露出了丑陋的本来面目。
宽敞的厅院内,顿时鸦雀无声,那几个海运阔商更是双眼大睁,不停地擦着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
许久,全身尽湿的李元亨长叹一声,双膝跪地,抬头望天喃喃自语:“师父,元亨今日外传了师门秘技,坏了门规,理当自废手艺,一世不见瓷器。”说完,在众人的惊呼中,从地上抓起一片尖锐的碎瓷,猛地插入泪已盈眶的独眼中。一干伙计忙抢上前去搀扶,却都被血流满面、状如怒狮般的李元亨双手推开。
“张仕成!你想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吗?”李元亨一声大喝,人群中的张仕成当即满脸苍白,张口结舌无以为答。
“我李元亨虽曾是个下九流的赝瓷匠,但大是大非也拎得清,你若还是个人,就断了那吃里扒外的念想,给祖宗留些脸面。”
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完,李元亨眼中血流如注,直挺挺倒在满地赝瓷之间。
张仕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老天,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从此,大上海日制赝瓷绝迹,李元亨下落不明。坊间传言,上海滩几位大佬已将他送至海外疗伤。也有人说,几个身份不明的来客把他接到了江西景德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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